跟电视剧里不一样，ICU是个大通间。

(资料图片仅供参考)

李宁侧卧着，透过薄帘看着旁边在连夜抢救垂危老人，他的前胸后背贴满管路，不得翻身。

每天早上，医生会给他一个便盆，护工会擦洗他的身体。那是2021年，李宁28岁，在一家销售排名前五十的民营房企上班，老板是市里最著名的富豪，决定逆势扩张，公司在全国各地的土地拍卖中出尽风头。

地产还在造富，但同时，也像消耗零件那样消耗人。进入ICU的前一年，李宁加班的时间，据说排在集团前十。营销传播计划、销冠排序监测，从早上九点绵延至凌晨两三点。这位优秀管培生挑灯夜战的身影，被拍进过加班主题宣传片。

2019年他才走出校园走进职场，当时部门有六七个人，后来陆续调岗、离职、优化，最后工作都压在一人身上。

不到三年，年轻人的免疫力就不知不觉坍塌了。2021年初，李宁在公司会议上近乎昏厥，回家后上吐下泻。当晚11点，病重通知书打印出来，是心肌炎。

普通病房不用去了，直接进ICU。那时他还醒着，医生让立刻通知家人：

我的第一反应是没带电脑。

1

我给你十倍年薪，你过来。

老郭是地产猎头，有时陪着面试。身边的江西老板第一次说这话时，把他吓了一跳，后来他就习惯了。老板对每位候选人，都是这句。

老郭2007年入行时，宇宙房企碧桂园的年销售额100来亿，“猎头”还是个新鲜的舶来品。每个12月，房企制定来年计划，要突破多少销售额，对应多少项目，拿多少地。

业务部门拉一份需求清单，分公司总经理、项目总、大区总，需求量有好几打，人力审核通过，跟猎头公司对接下用人标准：

你就给我挖。

老郭跟房企开完会，总是抱回沉甸甸的编制计划，像吸水的海绵，2010年至2018年，每年膨胀三分之一。

很多小房企，可能第一年4个项目，第二年10项目，第三年就20项目。这种扩张速度，来多少人都是不够的。

中高管跳槽，收入涨幅一般在20-30%，但2012至2018年，从头部企业跳到50名前后，薪酬可以翻倍。原融创北京公司一个项目的营销总监，到某小型房企任营销副总裁，年薪500万——原来的五倍。

那几年，老郭团队每年要向开发商交付50至80名候选人，下至50万年薪以上的总监，上至中型企业的总裁，他都找过。在他眼里，大部分老板还是实用主义者，对候选人开门见山：

你能给我带来什么资源，有哪些政府关系，操盘过哪些项目，阐述一下核心能力。

开头的江西老板，点名要挖龙湖和万科的人。他一直没做起来，准备砸钱找职业经理人再冲一把，结果适得其反，张嘴就把候选者们惊着了，感觉这公司过于疯狂。

江西老板还不是最疯狂的。

2

1992年到1998年，河北小镇青年王文学，在廊坊党校旁边开了家火锅店，起初主营老北京涮羊肉，后来推出炒菜。能做成全市最火的餐馆，秘诀是六个字：

换厨子，添新菜。

王老板的人才策略，都在这六个字里面了。华夏幸福总部搬到北京，开出1.2-1.5倍工资，向全国招揽职业经理人。普通中层八十万至上百万，集团高管五百万至上千万。

狂奔的房企，九成中高管招聘依赖猎头，华夏幸福是其中投入最多真金白银的，一年曾掏了2亿猎头费。以一己之力养活了一批猎头公司。

王老板治下的房企，也有着业内最高流动率。2015年，他说要跨千亿，人力部门花三四个月做了场千亿组织变革，打破原本的三级管控，改为分公司经营制，并下达离奇的指标，达成了，就发1000万。

“我不要做减法”，王老板强调：没达成就是死，我不在他们身上扣钱。

城市总们表面是年薪几百万的人生赢家，但连着两个季度没达成指标，就到了“死”期。集团招聘口设有一个“蓄水池”，长期养着不低于10个储备城市总，平时在各个口学习，一有人被干掉，随时下派。

王文学提出三年在全国打造100个产业小镇时，也要求做好准备招300个小镇总，扔到泳池里，最后剩下100个人就可以。

“那时候不太考虑什么留存率，人来了就行，冷血的功利。”朋友说，“老板也公开讲，你追求高薪，就来体现价值，我利用完，你可以走。经理人没有退路，只能不择手段地往前冲。”

地产行业曾经笃信“人”的力量。舍得砸钱招人，能印出更多钱。所以如果用现金招不到想要的人，就用更多现金。

在鼎盛的时候，华夏幸福土地储备以平方公里计算面积，账上有大几百亿。2016年底，海南三亚喜来登酒店。台下是取之不尽的龙虾鲍鱼烤猪，台上是郎朗、汪峰，和崔健。

这一年，孔雀城拿着800亿的货值卖出1000亿，惊人的回款盖住了高薪。集团全年人工成本占销售回款的比例，只有1.8%。哪里出问题，王老板都习惯用换人来解决：

划算。

人才高周转，开始被更多企业模仿。到了2018年，黄其森跟包叔说，“大家说房地产有泡沫，我说最大的泡沫就是人才，动不动薪酬上千万。”

黄老板感到肉痛，是因为他刚把所有区域老总，换了个遍。百来个高管呼啦啦涌入中国院子开会，但其中只有三分之一，能待够一年。

房企都在挑战生理极限。为了控制资金成本，融创常开“封闭会”，早上九点多，各职能落座，除了上厕所不能走开。一日三餐盒饭进来，垃圾出去，第二天凌晨两点员工散会，早上九点多又回来。

中梁在办公室拉出横幅：“只要干不死，就往死里干”、“要么交业绩，要么交尸体”。

碧桂园将通宵加班写进红头文件后，又要求设计院当天出图，以20万元奖金，鼓励项目总当天摘牌即开工。摘牌第41天还不开工，就撤职处理。

杨老板是这么算的，如果五个年薪36万的设计师当天出图，往后2天补休，成本能压缩到一万块。

科学不是第一生产力，人才是。

3

后来就是所谓的白银时代。

头部房企每年放出200至800个校招岗位，收到至少十倍于此的简历。9月到11月中旬，人力部门按重点院校清单，到全国开20到30个专场。

清华的宣讲坑位最难抢，时间表按公司咖位排。2点万科，7点龙湖，8点绿城，讲厅连台阶都坐满学生。Top50开外房企只能挤成一团摆摊，但不妨碍简历像雪花一样飘来。

2017年，猎聘网上每个地产岗平均有92人投递，近乎互联网企业的两倍。

龙湖、旭辉、正荣、阳光城给本科生的起薪超过20万，碧桂园，和恒大、万科、融创都招了上千名应届生。前有新动力、仕官生、海之子，黑马们照葫芦画瓢，推出新世力、旭日生、光之子。

那年校招也是“史上最难”，现在回看，却是玫瑰色的。HR朋友回忆，他们会对管培生讲，你们中特别优秀的：

3年经理，5年总监，争取10年后做到总裁。

第二年，很多事情就开始变了。

开始有开发商提出办公室降本。各家企业降本基本都要走过三个阶段——取消外派等各种补贴；食堂的四荤三素变两荤一素；会议室的矿泉水消失，员工自带抽纸上班。

2020年，一家三千亿的闽系房企还招了上千名应届生，2021年，这个数字是200。到了2022年，两轮降薪，工资减半，这些应届生，职业生涯刚展开就结束了。

而谈走集团的投资条线员工、审批完区域第一批几百人的谈话清单后，投资和人力条线老大，也收拾包袱离开了。

2022年初，一家暴雷房企的投资总监很焦虑，对自己做了SWOT分析。

环顾四周，他发现远洋的设计总监、卓越的营销总监、金地的运营总监、融创的投资总监……都有了同一个身份：

寿险从业人员。

“房企投资总，甚至副总裁、总裁，本质上还是个打工仔啊”，他跟我说。现在就不一样了，他是自己的老板，将打造保险业的百人销冠团队。

我问他，会有落差吗，被前同事拒绝尴尬吗。他引用俞敏洪的话说：

你的面子算个屁……

4

“过去10年，它是中国经济高速发展的缩影。你能经历好多其他国家，或者这个国家其他阶段经历不了的事情，特别梦幻。”

说这话的朋友，从业15年，供职过四家民营房企，伴随其中两家跨过千亿，目睹其中三家暴雷：

看到了很多超速发展，后边的一地鸡毛。

有一次，还有两天到630，距离半年业绩的指标还差30亿。她觉得肯定实现不了。结果底下的分公司白天搞一拨人卖房，晚上搞一拨人录系统，前厅排长龙选房号，后边排队交钱，只有一条通道，选完直接出去，不准回头。

这两天，愣是充进了30个亿，充到POS机刷爆、系统瘫痪。

她在地产的最后半年，是在世茂。2021年，榜单上的世茂还有两千多亿销售额，一年之后，发工资靠现凑，有家分公司账上连500块钱都没有。

按正常管理逻辑，分公司会留足下季度支出，盈余上交集团。后来集团不顾一切地收集现金，越来越频繁地把分公司的钱提走。最后每一天都要来提钱。

暴雷前夜，集团搞了场内部融资，半强制中高管签责任书，每人投了50至200万不等。

没几天，老板明确说三年内不拿地。话音一落，500人的投资只留二三十个。很快设计、运营，人力也谈好了N+1。手上的地大多动不了，工程看情况留着，营销卖房到最后。

小学数学都算过一道题，泳池一边注水、一边放水，多久能注满？

而地产的水龙头被突然拧紧，泳池很快枯竭。

5

去年，从闽系房企离职的一位朋友入职了国企地产公司，收入打了六折。

早上8点半，她出发到公司吃早餐，买杯8块钱的咖啡。9点半上楼，11点半下楼，午餐12块钱吃到饱。

她突然发现，以前每天一杯的星巴克，卖三十几块，怎么这么贵？

现在的这份工作，不再热血沸腾，但也没有跌落的隐忧。下午5点29分，她眼看着领导把手搭在笔记本电脑上，5点30分准时合上。

15分钟内，百分之八十的同事就离开了。6点半，她通常已经回到家了。有一天“加班”到6半点，整层楼都没人了。

在ICU里躺了29天的那位管培生朋友后来去做了老师。修养4个月后返岗，领导没啥好脸色看，“优化”也提得越来越频繁。

他开始每晚7点多就下班，看书学习到11点。中午假装下楼遛弯，悄悄用手机刷题。

一年的努力没白费，广东某高职院校发来offer，他跳上末班车。这个岗位去年最后一次将门槛设为硕士，录取比例20:1，今年开始，都得是博士了。

我跟他聊的时候，校历正翻到第17周，临近期末，他周五的日程是这样的：

11点从家里出发，12点半到学校开会，开完会就没事了。

第18周，有一节短视频制作课。然后就是等着放暑假。

今年，地产设计公司的翠花，找到一份庙里的工作。

做房地产之前，她曾经算过一卦，算出领导人品不错，但没算到每天在岗15小时，还赚不到钱：

这个是我后来自己领悟的。

新岗位是宗教运营，在广富林遗址公园的一座庙里办公，有双休。电话面试后，老板要了她的面相和八字，转给道长。

她是木，老板是火，木生火，“我是要旺他的”，翠花说。她发现，团队成员学历都在硕士以上，八字集齐金木水火土，来维持能量平衡。

公司在松江区合作了一批寺庙和道观，计划推出文创和线下课、也接玄学咨询。

2023年，很多没上岸的年轻人，到袅袅烟火中寻求慰藉；还有企业老总，偷偷找大学生翻塔罗牌。

在《昨日的世界》里，茨威格说，时代里人的心态，最早藏在细微的生活插曲中。

（文中李宁系化名）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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